父親 梧桐

        “姑姑，看，梧桐花開了!”侄女驚喜的聲音猛然襲來。抬頭仰望，梧桐樹真的開花了，那一簇簇桐花正你簇我擁競相開放，淡紫的花順著枝椏暈染開來，有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。尤其是那熟悉的花香，淡淡地、隨意地彌漫在庭院里，將我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，親切而又溫馨。這讓我一下子又想起了父親——我那愛種梧桐樹的父親。

        父親成年后，在熱心人撮合下，與母親成了一個家，雖然家徒四壁，但他們卻甘之如飴。外公待父親如親兒子，母親更是把心全掏給了這個家。聽母親講，也就是從那時起，父親入魔般地種梧桐樹：房前屋后，溝沿溪畔，能種樹的地方父親絕不放過。尤其是春季，父親天不亮就扛上鐵鍬出去，找苗、定點、挖坑、培土、澆水，往往要干到掌燈時分才回家。村里人笑稱父親“樹瘋子”，可父親每次聽到后，都是報以憨厚的笑。這期間，除了我們兄妹幾個相繼出生的花費外，父親還供舅舅上了學，后又為舅舅蓋房、娶妻成家，為外公養(yǎng)老送了終。這時，村里人才明白了父親的初衷。對此，父親談起時也頗有幾分自得：“梧桐樹兩三年長20多公分粗，馬上就能換錢。不然，可怎么養(yǎng)得起你們兄妹五個呢?”若干年后，村里人再提及此事，無不向父親伸出大拇指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實，有一層意思父親沒說。農(nóng)村有“種下梧桐樹，引來金鳳凰”的說法，父親對這話深信不疑。無巧不成書，就在母親他們來到這個家之前，父親可巧種了一棵梧桐樹。母親曾偶然說過：“你爹一直認為娘能來到這個家，就是因為他種了棵梧桐樹。”清楚地記得娘說這件事時的神情：幸福、甜蜜，眉宇間透著一種濃濃的滿足感。

        現(xiàn)在我終于可以理解，為什么種梧桐樹竟成了父親的習慣，這種情愫終其一生!除了給當初那個徒有四壁的家以實實在在的收入外，父親其實在同時，也“種”下了更為寶貴的東西：勤勞、清醒、理性、正直和善良。正是這些，才使這個家像梧桐樹一樣很快枝繁葉茂。

        我是家中的老小，又是唯一的女孩，父母疼，哥哥愛。父親無論多累，每天勞作完成后，都要抱我于懷，給我們兄妹五個講孔融讓梨、羅盛教舍己救人、王進喜艱苦奮斗的故事……這些故事在我們幼小的心里播下了真、善、美的種子，并一直激勵著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斷走向堅強和成熟。童年記憶里最多的是在父親懷抱入夢的，頭頂是茂盛的梧桐樹，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花香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就是如此疼愛我的父親，卻打過我一次，令我終生難忘。小學二年級的一天，我和同學偷偷溜出校門玩，后偷偷地溜回家，迎面撞見臉色陰沉的父親。我小心翼翼地挪到父親身邊，想蹭到他的懷中撒嬌，誰知父親厲聲呵道“跪下!”父親知道了逃學之事，我心想。頓時我嚇得哇哇大哭，還未及跪穩(wěn)，“啪”的一聲，一向和藹可親的父親那大巴掌已重重地打在我的屁股上，從未挨過打的我瞬間懵了。“上學時間干啥去了?現(xiàn)在都敢逃學，將來還不翻天!不好好上學就收拾了，不用白花錢了，以后放羊去，像我一樣當個睜眼瞎!”父親鐵青的臉如包公一樣嚇人，青筋暴露的手上還拿著粗粗的棍子。我邊哭邊回話：“我再也不亂跑了，以后好好上學，考出……”“那你以后還逃學不?”“再也不了!”我抽泣地向父親發(fā)誓�？粗�暴怒的父親手中揚起而未落下的棍子，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。從那以后，我再也沒逃過學，父親嚴厲的眼神時刻在警示著我、激勵著我。

        旱澇無畏，高大通直，價格穩(wěn)定，這是父親眼里的梧桐。遮風擋雨，濃蔭匝地，親切溫馨，這是我心里的梧桐。

        還記得有天晚上，當放學后的我走進梧桐樹密密的葉海下時，粗枝大葉間突然飄出了悠揚的琴聲，那琴聲如夏日的清泉直灌我的心間，我飛奔入房：低矮的房屋，昏黃的燈下，滄桑的父親正在專注地彈著揚琴，而他的笑容也如同揚琴的美音，蕩漾在這農(nóng)家的斗室里。母親告訴我，這是一位叔叔送給父親的，從沒學過音樂的父親竟然很快就學會了。歡快的旋律在父親的指尖流淌，歲月滄桑了父親的容顏，壓彎了父親的脊梁，卻無法磨滅父親對生活積極樂觀、豁達的態(tài)度!

        世事如煙，物是人非!如今，老家院子里父親種的桐樹已成參天之態(tài)，濃蔭如傘。而在我的心底，父親昔日的一舉一動，那些堅韌、清醒、善良的品質(zhì)，也已枝繁葉茂，參天蔽日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姑姑，桐花落你頭上了!”侄女再次驚喜地叫了起來。我沒再言語，任桐花輕悠悠地落在發(fā)際，那是父親來自遠方的最親昵的觸摸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起風了，頭頂那闊大的葉片歡快地拍擊著，發(fā)出嘩嘩的聲響，像極了父親曾給予我們的那種慈愛的掌聲——“吾愛之，吾不言”。這滿樹的梧桐颯颯聲不就是遠在天國的父親對兒女們最好的饋贈嗎?